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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梦泽
沧浪之歌(下)
文/小熬浆湖
嶓冢道瀁,东流为汉,又东为苍浪之水,过三澨,入于大别,南入于江。
——《尚书.禹贡》
要将一地的历史串联起来,媒介可以是事件,可以是人物,但最合适的应该是地名,再没有什么事物能够像地名的变化那样,如此清晰并形象地勾勒出一座城市的历史影像。所以在《沧浪之歌》的收官篇里,我想回过头来梳理武汉境域范围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名称变化。每个地名都标注着自己的身份地位,涂抹了社会变迁的颜色,闪烁着开疆拓土的刀光剑影,吞咽下时代结下的果实。一串名字,恰如“大珠小珠落玉盘”,声音迸溅,锵然不息,那是一座城市历史深处的回响。第一次听说盘龙城,旋即想到那位传说中“肇开混茫”的盘古,就像这次听到“方舱”,立马想到“诺亚”方舟一样。我自作聪明把这样的联想称为“信息衍射”,它总是发生在不仅字面上,而且属性上有隐约关联的事物之间。1974年,北大历史系教师俞伟超风华正茂,他带着一批实习学生,来到武汉黄陂的盘龙湖半岛,开始针对性的考古发掘,这也是我国专业人员对盘龙城遗址的首次正式发掘。多年后,当年参加发掘的一个实习生回忆说:到了柱础出来那天,大家都要疯了……那天天已经黑透了,可是同学们谁也不下工地,那种兴奋外行不能想象。测绳一拉,提起探铲,隔两米五打下土,噹噹噹下面是一块石头,噹噹噹又是一块石头,一揭表土,掀开就清楚了,一座二里岗宫殿出来了[1]!二里岗文化是以郑州二里岗遗址为标志的早商文化。盘龙城考古发现证明,这里是当时商朝的南方行都,为商朝向南扩张中打下的第一根楔子,是武汉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城堡遗址。这一发现直接将武汉的城邦历史前推到3500年前。 到了改朝换代后的公元前1120年左右,周武王分封燕召公,建立燕都,北京加入华夏城邦俱乐部的行列,比盘龙城遗址晚了约400年。盘龙城遗址的发现与年代确认是一件大事,俞伟超和同学们兴高采烈,稍后他们去湖南,路过黄锡全同学在江陵的家,师生们踏着泥泞的道路冒雨去了他家,黄母提前杀掉年猪,款待珍贵的客人[2]。俞伟超是我国水下考古、航空考古、环境考古等新学科的奠基人,被誉为“新考古学派”的开拓者和考古界的思想家,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任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;黄锡全同学后来成为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,曾主持随州曾侯乙墓及江陵纪南城遗址的大型考古发掘工作;上面那位回忆盘龙城考古发掘的北大学生名叫张承志。你猜对了,就是那位写了《黑骏马》《心灵史》的知名作家张承志。盘龙城发掘的大量实物和遗迹告诉我们,这里就是武汉城邑历史的源头;是中原文化在长江流域生根开花的结果,是黄河文明与长江文明的早期亲密接触;在盘龙城遗址发现了大量的青铜器,证明这里也是华夏青铜文明的发轫之地。这一点要特别满怀自豪地说两句:与武汉尽在咫尺的大冶,有着国家文物重点保护单位——“大冶铜绿山古矿冶遗址”,古矿冶遗址的发现是改写世界冶金史的大事件,这里是创造中华民族灿烂青铜文化的故乡。当时的铜矿属于十分紧要的战略性资源,就像如今的石油资源一样(想想大国在中东的角力吧)。商朝南下,以及此后春秋战国持久的争霸战,控制这一资源地域的战略意图十分显豁。这是另文讨论的话题了。这座孤悬南地的商王朝桥头堡,存在了约200年,在“南蛮”袭扰、水土不服的情势下,最终还是被弃置。可见从古到今“农村包围城市”都有辉煌记录。周以前的历史地理多无可靠文字记录,史籍没有什么关于这座城的记载,我们至今不知这座城当时叫什么名字。
下:盘龙城国家遗址公园;中:古城遗址;上:发掘出的青铜器。
在今人看来,盘龙城之后绵延千年的时间长河里,武汉这方土地处于寂寂无名的状态。按照史书的说法,直到刘邦得了天下,武汉这地方才有了正式“户口”。《汉书.地理志》载:“江夏郡,高帝置。属荆州。户五万六千八百四十四,口二十一万九千二百一十八。县十四:西陵,有云梦官。莽曰江阳。竟陵,章山在东北,古文以为内方山。郧乡,楚郧公邑。莽曰守平。西阳,襄,莽曰襄非。邾,衡山王吴芮都。大,故弦子国。鄂,安陆,横尾山在东北。古文以为陪尾山。沙羡,蕲春,鄳,云杜,下雉,莽曰闰光。钟武。侯国,莽曰当利。[3]。” 所领14县中,除了“竟陵”“安陆”“蕲春”等我们熟悉的名字,列第9位的是“沙羡”。这就是各种资料中说的“武汉地方建制始于西汉,为江夏郡沙羡县地”的出处。时间为高帝六年,即公元前201年。此时的江夏级别是郡(注:历代有学者如全祖望、王国维等另持“武帝元狩二年”设置说,把江夏郡设置的时间推迟到了公元前121年),江夏作为地名出现的年代则更早,屈原《九章.哀郢》有句:“去故乡而就远兮,遵江夏以流亡。”《哀郢》可能写于白起破郢之际,那就是距公元前278年不远的事,比高帝置江夏郡早了约半个世纪。比较广泛的说法是:“公元前350年,楚宣王熊良夫二十年(周显王十九年,)于涂口(今武汉市江夏区金口)置沙羡县,境域属之(此说在多种方志中都有,如江夏、咸安等的地方志中)。”言之凿凿,即谓前350年到刘邦在前201年“置沙羡县”这149年间,此地本来就叫沙羡。但都没列出所据史料,显为辗转转抄。我查了《史记》《汉书》《后汉书》等,也没找到直接的证据。皇天不负,终于让我在荀子那里找到了一条直接证据。《荀子集解》中说:“今秦南乃有沙羡与俱,是乃江南也[4]。”盖荀子生卒年代在战国时期,有学者考证其写作《强国篇》是前255年后的事,也就是说,其写的是前255年之前的事。另有私人藏家所藏秦兵器上的“沙羡”铭文可为佐证,知在秦治下此地叫沙羡无疑[5]。这是沙羡名称在前201年之前就存在的铁证。历史进程与此说完全吻合:“白起攻楚,拔鄢、邓五城。其明年,攻楚,拔郢,烧夷陵,遂东至竟陵。楚王亡去郢,东走徙陈。秦以郢为南郡。[6]。”这是前278年的事,屈原因此而自沉汨罗。南郡,时辖湖北荆州、安陆、汉阳、武昌、黄州、及襄阳等地,治江陵。沙羡一直属南郡。秦始皇元年(公元前246年),正式分天下为36郡,南郡在列。有没有更早的史料记载呢?想起鲁迅支支吾吾回答祥林嫂的的话:或许有吧......虽然没找到“前350年......”的证据。但在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件——商鞅二次变法,这一年,在商鞅主导下,“......并诸小乡聚,集为大县,县一令,四十一县。为田开阡陌[7]。”。主要内容是废井田开阡陌,在全国推行县制,这是秦国走向鼎盛的开始。周王朝中后期春秋战国时(公元前约700年到前200年之间)治理体系的改变,是一个从分封制(封建制)向郡县制转变的演进过程,从最初楚、秦的摸着石头过河,到不可逆转地遍地开花,沿袭至今,“百代都循秦政制”绝不是一句逛语。诸侯列国中,秦、楚、晋都较早推行了郡县制。楚国是最早推行县制的,最鼎盛的时期,曾经将灭掉周边40余个小国,“灭国置县”,小国的国君当了县长,但非世袭,这是个巨大的进步。到秦始皇一统天下设36郡时,南郡主要涵盖了原楚国疆域。无论是秦三十六郡中的南郡,还是后来西汉初年的江夏郡,其治下都有一个沙羡县。后来者无一不是捡的现成便宜,包括沙羡这样原来的地名。直到大汉开国,沙羡成为史书有载的县级治所,此后在如《旧唐书》《宋书》《水经注》《三国志》《读史方舆纪要》等各类史籍中,沙羡地名的出现就很稀松平常了。春秋战国时期是废分封改郡县的孵化培育期,最初县比郡大,县辖郡。而非郡县制成熟期的郡辖县。沙羡县治所设金口(涂口),后来设武昌(夏口城),包括了很大一片地方,现在的武汉也未必有它大。在至少大几百年的岁月长河里,沙羡治所所在地都是武汉境域的政治、军事、文化中心,有史家赞其为“江南第一都会”,就像今天的江夏区被称为“楚天第一区”一样,美誉也会世袭。
武汉市江夏区金口(原沙羡治地涂口))长江边槐山矶明嘉靖年间所建古驳岸沙羡的“羡”不读xian,而是读yi。注意了,这“羨”字下面是“氵”,三点水,而“羡慕”的“羡”是两点水。清代文字训诂学大家段玉裁的《说文解字注.卷八》中有注:“墓中道曰羨道音延。亦取㴱長之義。若江夏郡沙羨縣、音夷[8]。”这里取的是“羨”字多义中的一义,就是墓道、水下隧道,古人相信这是“灵魂通路”。而沙羡,特指沙槽样的河床。如今江夏区政府所在地纸坊,就有一条沙羡街,与熊廷弼街比邻。制作沙羡街路牌者还是有文化的,注音为sha yi ,我看网上有年轻人在问是不是弄错了。在1950年出台的《汉字简化方案》中,“羨”“羡”合二为一,没有“羨”字了!当年文化扫盲,办“工农识字速成班”,字的形状要简单,笔画少一笔是一笔,一些汉字承载的历史文化信息随之“简”掉了,书法家和学究们偏爱繁体字是有原因的。地名的连续性已然缺环。即使是公元前350年,也就是迄今2300多年前就有了沙羡地名,其与3500年前的盘龙城之间,还隔着约1200年的超长岁月。武汉境域在这1200年里没有见诸于史料的地名,这不符情理。遥想当年,春秋五霸、战国七雄们你方唱罢我登场,地理版图变来变去。有版图就有区划建制,有区划建制就有地名,和“网络”一样,没有法外之地。名字一直在那,只是我们不知道。沙羡境域范围在之后的两千多年里,地名早经过了很多次变化,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称谓,如:郢州、汝南、郤月、沌阳、汉津、沔州、夏汭、鄂渚、鄂州、江夏、武昌、夏口等,有的地名取消了又恢复,有的互相交换,换主子就换名称,换名称又多伴有所辖境域的变更。“行政级别”也是升升降降,时高时低,绕得人头晕。这些换来换去、分分合合的变迁要说清楚,应该是一本数万字专著的体量。不敢洋洋洒洒,只好简简单单,拣最有名且活到现在的武汉三镇的名称说道说道。也不易说清。
武汉市江夏区江夏四中附近的沙羡街路牌(江夏中医院江婷拍摄)历史上的武昌,长期居于三镇老大的位置,不仅因为其块头大,还因为位置紧要,成名早。陈寿《三国志》记载:“二年四月,刘备称帝于蜀。权自公安都鄂,改名武昌,以武昌、下雉、寻阳、阳新、柴桑、沙羡六县为武昌郡[9]。”“二年四月”指的是“魏黄二年”,就是曹丕称帝的第二年(公元221年),《三国志》以曹魏为正统,纪年依魏。孙权在武昌经营8年,到了229年,孙权称帝,顺理成章定都于武昌。随着三国鼎立态势形成,荆州等长江中游的地理位置日趋重要,孙权将战略支点上移,明确昭示,要“以武而昌”。彼时的武昌,实为今鄂州,今日武昌那时称夏口。夏口江边有黄鹄山,“黄鹄山东北对夏口城,魏黄初二年,孙权所筑也......对岸则入沔津,故城以夏口为名,亦沙羡县治也[10]。”夏口城是武汉市区内第一座有明确纪年的古城。“沔津”即汉水入江处。黄鹄山就是蛇山,也称黄鹤山,从“鹄”变为“鹤”,很多地名都经历了这样口碑相传中想当然的转音过程,配套的美丽神话也必然应运而生,讲创作我们一直自带流量。附带一笔:据《元和郡县志》:“吴黄武二年,城江夏以安屯戌地也。城西临大江,西南角因矶为楼,名黄鹤楼[11]。”原来黄鹤楼最初本是座瞭望塔或碉堡。这也难怪,修夏口城本来就是把武昌定位于长江中游的重要军事拱卫基地。夏口此时也是江夏郡和沙羡县的治所。苏轼《前赤壁赋》“西望夏口,东望武昌。”苏辙《赤壁怀古》诗“新破荆州得水军,鼓行夏口气如云。”让两兄弟发思古幽情的,是当年明月。隋文帝开皇九年(589年),“江夏郡旧置郢州......平陈,改置鄂州[12]。”记得在本文《上篇》中提到过这个南朝的最后一朝。隋灭陈后,今武昌改鄂州。唐元和元年(806年),这个“鄂州”升格了,设武昌军,这是“武昌”之名西移的肇始。这里成了东南贡赋转运中心,地位日显重要。宝历元年(825),宰相牛僧孺鄂州刺史、武昌军节度使一肩挑,治鄂6载,将武昌(当时称鄂州)的土城改为砖城,北临沙湖,南抵紫阳湖,规模空前,为本地繁荣奠定了基础。而今之鄂州仍为武昌县治所,地位逐渐被新武昌取代。唐中期两个“武昌”同时存在,唐代诗人刘长卿的《孙权故城下怀古,兼送友人归建业》诗里,故有“上下武昌城”之说:雄图争割据,神器终不守。
上下武昌城,长江竟何有。
古来壮台榭,事往悲陵阜。
寥落几家人,犹依数株柳。
唐宋以降,武昌始终不失其“用武之郭”的战略地位,治所时而“军”、“郡”,时而“州”、“府”,老大地位不可撼动。江夏郡自汉初设置,辖区常变,名字长在,直到唐中叶始废;1913年,有一千多年历史的武昌县(鄂州)改寿昌县,1949年鼎革,改鄂城县;老资历的沙羡自隋初改为江夏县后,1913年改为武昌县,一直到上世纪改开后复更名江夏区(史料琐细,恕不一一)。肥水不落外人田,两千多年里,“鄂州”“武昌”“江夏”这几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,在这三个地方转来转去交替冠名,映衬着一代又一代统治者的王图霸业和似水流年。
汉阳是武汉境域内最早有人类活动的地方,1997年,在汉南区纱帽山(原属汉阳县)发现了距今1~5万年的古人类头盖古化石,被命名为“汉阳人””化石。汉阳甚至是地球上最早有脊椎动物生存的地方,在汉阳锅顶山曾发现4亿多年前的鱼化石。这种古鱼类还没有进化出牙齿,被命名为“汉阳鱼”。据《隋书.地理志》:“汉阳,开皇十七年置,曰汉津,大业初改焉,有沌水[13]。”就是说,在“开皇十七年”,即公元597年隋文帝时期,称汉津,到了“大业初”(公元605年),隋炀帝君临天下,改汉津为汉阳,这应该是汉阳地名最早的官方版本。这是一个标志性事件,从彼时起,武汉境域正式开启“双城模式”。那时的汉阳棹歌欸乃,诗情画意。元安庆郡守余阙曾有《登太平寺次韵董宪副》诗:汉口也是诗人热衷于吟咏的对象,李白有《赠汉阳辅录事二首》:那时的汉阳与汉口在地理上连在一起,不分彼此。虽然汉口作为地名早就出现于《北史》《南史》《隋书》等各种史书中,但在武汉三镇中,汉口资历最浅,这块湖沼蛮荒地一直只是汉阳的一部分。在明洪武年间还罕有人烟,明中叶才开始有人居住,最初是一户张姓(一说萧姓)在此落户垦荒。汉口的真正兴起不过500多年的历史,这得益于一次水文地理的大变迁,即汉水改道。历史上汉水改道有过多次,个中原因得从江汉平原的水系渊源、特点说起。《尚书.禹贡》上说“荆及衡阳惟荆州。江、汉朝宗于海,九江甚中,沱、潜已道,云土、梦为治[14]。”《尚书·禹贡》是一篇产生于战国时期,托名大禹的地理名作,古人对其推崇备至,《史记》《汉书》皆载其全文。《禹贡》和柏拉图的《理想国》差不多同时期产生,都是关于国家治理方案的经典文献,《禹贡》以地理为纲,经天纬地,句句实锤,《理想国》虚构故事,通篇隐喻。《禹贡》就是华夏先民心目中的《理想国》。分处东西方的人类在同一历史时期不约而同地仰望星空,有点量子纠缠的意思。
《禹贡》这段话说的是我们江汉平原的前世今生,我对这个深有兴趣。这几句话寥寥数语,信息量很大——。1、荆山和衡山南面是荆州,长江、汉水象诸侯觐见一样奔向海洋;按:“水出江为沱,汉为涔”,“涔”亦作“潜”。一说沱水在今湖北枝江县东,一说沱水就是夏水。潜水泛指潜江境域的古汉水支流,与今潜江竹根滩镇附近的芦洑河有关联,均已消失(恕不逐一引证)。按:“云土、梦为治”若详细释义,讲清云泽与梦泽的来龙去脉,得一篇专文的篇幅,打住。古云梦泽与江汉平原示意图
远古时代,汉江下游为洪泛区,低洼的江汉平原地处古云梦泽的主体范围内。秦汉以前,云梦泽还是绵延广袤的湖泊,江、汉流到这里呈漫漶状态,河道常消失在云梦泽巨大的水体中。季节更替、水位消长、江湖不分。古代作者常把江汉、江夏、夏水、沔水等混称,而且各史料之间时有不一致和相抵触处。水势不定,古人也犯迷糊,引得专家学者们争来争去捣糨糊。在此生息的先民们,世代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打转转,恐怕更分不清哪是江、哪是汉、哪是湖泽。不过,这并不影响先民们“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”过自己的小日子。每年汛期,长江、汉水夹带大量泥沙在这湖泽盆地沉积,天长日久,逐渐形成江汉内陆三角洲,而湖面则不断分割、退缩。到如今,长江两岸的洪湖和洞庭湖算是云梦泽硕果仅存的大湖泊了。唐宋时,古云梦泽已演变成平原与湖沼杂陈的自然地貌,河道纵横交错,湖泊星罗棋布。巨大的湖泽天然具有强大的洪水调节能力,伴随着“千湖之省”的美誉,农耕文明在美丽富饶的汉江平原上日臻成熟。丰水期枯水期随季节交替,水清濯缨,水浊濯足,悠然自得。想当年,我的家乡岳口之所以不惧洪水,敢在汉江大堤上修建繁华的堤街,正是由于云梦、洞庭等湖泊就像大地之肺,呼吸吐纳,包容万物,只要不是汛期,就可以或经营、或耕作,各安其道,休养生息。宛然便是宋.徐俯在《鹧鸪天》词中描写的悠悠水乡景致:美丽的家乡江汉平原
流过江汉平原,抵达武汉境域,快融入长江了,汉水继续着自己“散马无笼头”的飘忽舞姿,不是径直向东,而是迂回漫入汉阳(含汉口)众多湖泊,然后在多处分汊入江,并无恒定的入江主道。向南的舞步,与至今尚存的后官湖、南太子湖、三角湖、龙阳湖等亲密接触,然后,约略在龟山南边如今已消失了的鹦鹉洲、还有白沙洲等处入江,《尚书.禹贡》中的“入于大别,南入于江”就是说的这条入江路线,“大别”,大别山,指龟山;也有流经墨水湖和月湖的,可能在龟山北边即现在的入江口入江,但非主流;还有从今东西湖区的新沟到黄陂县武湖的沙口这条路线,也是汉水入江故道;向东北方向的流向,明代的汉阳方志叙说较详:“襄河,离汉口北岸十里许,即古汉水正道。汉水从黄金口入排沙口,东北转折,环抱牯牛洲,至鹅公口,又西南转北,至郭师口,对岸曰襄河口,约长四十里,然后下汉口[15]。”如今汉口的北湖、后湖、菱角湖等都是汉水迂曲回旋留下的纪念。汉水分汊入江历史的终结,缘于明成化初年连年的大洪水。《明史.志二十.地理五》记载:“汉水自汉川县流入......成化初,於县西郭师口之上决,而东从山北注於大江,即今之汉口也[16]。”“成化”为明宪宗朱见深的年号,郭师口,就是今之郭茨口,“山北”即龟山北边。在1465~1470年的几年间,汉水中下游连年洪水,多地溃口,浊流咆哮而下,“很黄很暴力”地径向东去,自郭茨口一带裁弯取直,硬生生冲开一条主河道,在龟山北麓龙王庙处注入长江。汉水改道,改变了汉阳的版图,把汉阳从中间一分为二。汉水之南为汉阳府衙所在地,所以南边仍然称汉阳(按阴阳学说,水之北才为“阳”,此时也顾不了啦),汉水之北则为汉口。汉水客观上成了“大汉口”崛起的助推剂。汉口处于沟通长江、汉水和南水(洞庭湖水系)三大水系的枢纽地位,港阔水深,形成了以前武昌、汉阳港埠无法比拟的巨大地理优势和运输潜力。此时正值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早期,商品经济兴起,汉水之上,陕西商船长年络绎于途。汉正街那时还叫“正街(官街)”,近水楼台,成为汉口崛起的引擎。万历版《汉阳府志》的“总修”,刑部主事秦聚奎在该《志》有记:“汉镇市民,不事田业,惟贸易是视,前此商船四集,贸易纷华,风景颇称繁庶[15]。”这是一次长达数百年的梦幻般发展之旅,老字号叶开泰、谦祥益、汪玉霞、曹详泰等相继在此发迹。“十里帆樯依市立,万家灯火彻宵明。”明清之际的汉口已相当繁盛,位列四大名镇,号称“天下四聚”之一。到了1898年,张之洞奏请将汉口分治成立夏口厅,汉口遂从汉阳县治下正式划出。现在有武昌区、汉阳区,却没有汉口区,汉口中心城区分为硚口、江汉、江岸三个区,它的规模太大了。得益于在一次“不可抗力”面前的“顺其自然”,汉水改道后,隋代以来武昌、汉阳夹江并峙的双城模块,演进为三镇鼎立格局。武汉在全国的经济地位迅速上升,成为“楚天第一大都会”“东方芝加哥”。我们看到了大自然左右人类历史发展的磅礴力量,“天行有常,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。”个中深味,耐人咀嚼。
如此显赫的声名和实力,直到近百年前,武汉依然不是正式的城市名称,尽管武汉的称谓已频繁出现于各类公私文书中。如在《清史稿》中就俯拾皆是。随便举例——《清史稿.列传一百九十三》:“......武昌三陷,汉阳四陷,东南数省,受害惟武汉为甚。”武汉二字还N多次出现在《曾国藩家书》,以及曾国藩、胡林翼等清军将领的相互往来信札中。更早些的,是我曾在《上篇》中提及的,清初计六奇的《明季南略》,其《粤纪.续.卷十三》:“......乙酉三月,左焚劫武汉趋江南。”这些史料中的武汉,盖为武昌、汉阳的略语,实作“武、汉”解。三镇在行政建制上正式合称为武汉,是1927年元旦,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宣布将武昌、汉口、汉阳三镇合为京兆区,定名武汉。再没有比用武汉这个名字冠名武汉三镇更合适、更能引人自豪的了——武:多引申为英勇果敢的意思。许慎注“武”无它,就是一段典故:“楚庄王曰:夫武,定功戢兵,故止戈为武[17]。”这位“一鸣惊人”位列春秋五霸的主子,将“武”反其意而用之,意味深长。汉:《说文》注:“汉,漾也。东为沧浪水[17]。”指汉水。段玉裁解释此处的“漾”为“言其盛也”;汉字也算是华夏民族的logo了,汉族、汉人、汉语、汉朝等;又泛指浩瀚星空,星汉、霄汉。萧何说:“语曰天汉﹐其称甚美。”《诗经··云汉》有云:“维天有汉,监亦有光。”多好的名字,多好的地方!弄不清爽都不好意思。民国时期的国立武汉大学
武昌以武而昌,汉阳缘水而变,汉口因商而兴,各有际会,互为犄角。有道是“江汉汤汤,武夫洸洸。”在一页页泛黄的史籍里,领衔主演的,是“本纪”“世家”“列传”里那些招展大王旗的风云人物;这块土地上生存的世代子民,不过是史书中一串串多少“户”多少“口”的单调数字,他们的血肉躯连同沧桑史,一如旧迹难寻的古襄河故道和汉口的后湖、菱角湖等众多湖泊一样,都消失在历史的淤泥中。不管为谁辛苦为谁忙,武汉日益坐大,焕然如新。百余年前的辛亥首义第一枪,是武汉力图跃上全国政治中心的振臂一呼。古老的武汉已着盛装,新兴的武汉豪兴飞扬。世纪风云,百年宏章,欲予评说只能是续篇的内容了,如果还有续篇的话。据说人都是亲水的,武汉百湖之市,两江汇流,既坐享舟楫之利、濯缨之悦,又与水患兵燹辛苦遭逢,饱经劫难,载舟覆舟,悲欣交集。我觉得许慎对沧浪似乎青眼有加。说“汉”,是“东为沧浪水”;说“浪”,又是“沧浪水也”,“沧”释义最简:“寒也”。阅之默然。 (待续)
2020. 清明,于武汉
(责编:鳝鱼臊子)
【参考文献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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